【埔里耕醫-發願】

  

作者 / 黃聰敏醫師

出處 / 僧伽醫護 第5期

出刊 / 1999/12/05

 

抖落貪瞋痴

九月二十日的夜裡，夜診時車水馬龍，許多老病號，談笑風生，24 日即是中秋，閒談如何選購月餅，孫兒們都準備回埔里過節，又是四代同堂歡聚的畫面。許多老菩薩來拿藥，除了叮嚀勿忘念佛外，就是預約下星期見，誰知道竟是最後的一面！！10:30看完夜診，本準備收拾收捨回家休息，不料病房又急電我，住院病人有多位不太安穩，因此又到六樓查看病人，回到家已經11:30了。洗完澡，看看牆上的鐘，已是21日凌晨，疲勞的軀殼又在作怪，明天早上又有門診，貪睡的念頭一起，晚課又被省略了。突然天搖地動，屋裡的東西──玻璃破碎、衣櫥倒下、電燈掉落，左右上下劇烈搖動，頓時天崩地裂的感覺充塞著每一個驚嚇的細胞，同修和我各抱住一位女兒，大聲念佛，內人一直祈求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末學在念佛聲中，突然進入一個陌生的環境──往生的感覺，有點恐懼，上千上百的意念湧上心頭，大人們的貪、瞋、痴，為何要小孩子共業？佛菩薩！請護佑弟子的病人，他們都生病住在醫院的六樓、南投的仁愛山區裡、簡陋破舊的茅草屋裡。弘一大師臨終前的那句「悲欣交集」，真是形容的非常貼切。佛菩薩！弟子如能再活下來，一定精進念佛，不再貪睡懈怠！！

 

人間煉獄

手電筒組成的急診室，一具具殘破而受傷的人體被送到醫院來。 一個小孩子到院時，整個口、鼻、肺幾乎都被塵土填滿，繄急作急診醫療──放呼吸管、鼻胃管，但是都插不進去，病人的痛苦聲、家屬的哀嚎聲，聲聲都滲入耳根，揮之不去。急救車載來病人，而病人的大腿已被壓碎，駕駛只告訴我們，「交給你們了」，不說第二句話，帶著複雜的心情將車掉頭，立刻飛馳去接另外的病人；外科醫師已經縫到手發軟；許多重病患者，因呼吸器無法使用，護士小姐急著用嘴抽痰，但病人仍不治死亡；四百多位病患，從各樓被包布扛到一樓來；加護中心已剩一口氣的老患者往生後來不及告訴家屬帶回，遺體仍壓在牆邊；有的人氣喘病發作；有的人驚嚇到無法言語。

夜裡到後面的停屍間走走，堆滿屍體，從簡單的手圈上，竟然是許多20日還來找我看夜診的病人，活生生會說話、吃飯、談天，國外旅遊、老人舞蹈社都有他們的足跡，兩個小時後竟永別了，阿彌陀佛！

 

D.I.Y 棺木

地震的第四天，屍體已發臭，而停水停電加上滿身的汗臭，仍抵不過後面靈堂停屍間傳出的屍臭，幸好有位不知名的善心大德運來100多具棺木，才解決了五十多位往生者的遺體，而棺木上面寫著（D.I.Y）──請大家自己動手，太平的日子，人們最流行D.I.Y家具、電器用品、食品，樣樣廣告目不暇給，然而今天竟讓我看到D.I.Y棺木，令人鼻酸。

尤其那個夜裡送來一具在土中壓了72小時的十五歲小男孩，把它放入棺木，看著他老爸雙目無力的眼神，清晨兩點，我突然腦子清醒了，助念往生，我已經因忙碌失去幫五十多位往生的有緣人助念的機會，我要把握現在，點燃的馨香暫時驅離了屍臭，大聲念佛後轉入四字彌陀，旁邊來幫忙的阿兵哥早已昏睡，他的父親也收起了悲傷加入念佛行列。

地震前靈巖山寺的法會，末學護持義診，信誓旦旦要為有緣眾生助念，永不放棄，尤其是住院病患，向師父保證絕不辜負厚望。誰知道我的助念往生團還沒有著落，他們一具具都擺在我的面前，而我卻是疲憊不堪，灰頭土臉，生的人都照顧不好，死的眾生更別提了。

 

去貪的感覺真好

埔里在大地震過後，城鎮街道如死城一般，許多人被壓在瓦礫堆或倒塌危樓下已達三天，仍然未被挖掘出來。喝了幾天的礦泉水，肚子著實有點餓，早上好不容易看到有間早餐店開著，我買下了所有的早餐，從值班的醫護人員、帳篷內的病人，一個一個的發，剩下一份熱騰騰的燒餅及豆漿，今天終於可以吃到熱早餐了， 從來沒有這麼餓過。正準備將食物送進口中，旁邊不知何時走來一位灰頭土臉的小妹妹，年齡約莫五、六歲左右，一直看著我手上的這一份早餐，她告訴我，「叔叔，我肚子好餓！」我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回到急診室工作，繼續喝我的埔里礦泉水，很奇怪，今天我的精神很好，不禁告訴我自己，貪吃的個性實在是修行人的障礙，今天感覺真好！

醫院的空地上佈滿著一個個的帳篷，在冷冷的夜裡，分外淒涼，一個洗腎病人在仁愛鄉的河邊住了兩天才爬到平地來；一位在土裡埋了三天，自己用手挖了72小時才出土，親人的別離，不安的心緒，能分到一個帳篷，幾件衣服及礦泉水也算安慰了。

 

急性壓力症候群

整天的流淚、喃喃自語、惡夢連連，每到夜裡一、兩點一定會昏眩，驚慌失措，是我的老病號常見的現象，或到處去收驚、或吃安眠藥。遠離故鄉的人有之，想自盡的人有之，無法言語的人有之，精神科醫師告訴末學，「您所見的是急性壓力症候群，黃醫師，您可能要面對這些病人一年，尤其現在餘震連連，我教您 幾個處方……」。 末學發現有宗教信仰的比較不怕死，而佛教徒抗震能力較強。某位先知預言九月三十日又會有大地震；嘉南斷層已積滿能量；花蓮也會有大地震；根據歷史記載，三個月後仍會有更大的地震；二千多人可能不夠…… 等等，四周環境充斥著許許多多令人惶惶不安的謠言。望著師父送我的《八大人覺經》中的經句：「世間無常、國土危脆」，不覺莞薾。地震過後，許多醫師遠離家鄉，醫院的醫師服務期滿後也陸續離開這個殘破的醫院，世俗的眼裡，埔里榮民醫院不作宣傳，不受媒體重視，得不到捐款，政府補助重建又遙遙無期，但九二一大地震，卻有一萬多人次投入救災行動，默默行善，不求回報。埔里榮民醫院是間充滿慈悲的醫院，是孤苦無依的老榮民、癱瘓老人的收容所，而流浪漢、醉漢、別家醫院不肯收容的患者也都送到埔里榮民醫院來。

地震過後，靈巖山寺毀了，師父們也都離去了，但師父們請您放心！弟子一定謹記教訓，「幫一千個人治好病，還不如勸一個人往生西方」。願佛菩薩，護佑弟子助念團早日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