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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顯影-含羞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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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呂建和

出處 / 僧伽醫護 第4期

出刊 / 1999/10/05

 

含羞草,多葉的枝椏好似活潑的生命力,

深綠的身影似乎有著樂觀的向陽心,

挺立的軀體好像潛藏著堅毅的性情。

然而,一不小心的觸碰,

卻使她迅速地收起了她那正面積極的外顯特徵,

一時之間,成了一位瑟縮在深雪街頭身著薄衣的赤足少女。

 

十二月七日,冷冽無情地敲打著門窗,呼嘯的強風在長空劃出一道道的荒涼。而那夜一場莫名大火,不僅肆虐了她的家,也將她的雙腿灼成重傷,從此,她成了社會上所標籤的「被火紋身的小孩」,那年她才四歲。

在台大醫院的燒燙傷加護病房裡,她是一個極度愛哭鬧的小孩,不時會拗著倔強的脾氣對醫生和護士吼叫。激烈的身體扭動,根本不願配合醫院的任何治療,任何食物送到嘴邊,她總是緊閉雙唇不願張口。

從病房外頭冰冷的玻璃看去,只見她孱弱的身軀,纏滿滲著血水的紗布,哭腫的雙眼仍淌著滿臉的淚痕。幽暗的病房內,她始終不發一語地瑟縮在病床的一角,抽搐的形體不時打著冷顫,偶而會將其眼神望著一個不知方向,好似在找尋些什麼,之後的失望與失落,她輕闔了雙眼不再有任何的反應。

「媽咪,爸爸和姐姐為什麼都不來看我,他們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我好痛哦,媽咪,你叫爸爸和姐姐來看我,好不好?」

一句句近似哭喊的哀求刺痛了大家的心,卻只能說著:「乖,不要哭,你要趕快好起來,不然爸爸和姐姐會傷心的。」如此的拐彎抹角只為了掩飾真相與善意的欺騙,而她似懂非懂且善解人意的回答著:「好,可是我真的好痛哦。」每次貼著玻璃看著她與她媽咪的對話,及最後離開相擁而泣的畫面,只能任由淚水泛流,心裡卻不敢想任何的未來。

 

十天了,她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身體反而更形虛弱,高燒昏迷的她,口中一直喃喃地唸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沙啞的聲調透露著極度的恐懼與哀求。雖然,醫師極度的恐懼與哀求。雖然,醫師極力地以嚴重感染的危險性阻止出院,但是仍簽了自動出院後果自負的同意書,毅然決然地辦理出院回家治療。

在客廳的一個角落,塑膠製的躺椅上撐著她奄奄一息的軀體。為了避免病菌的感染,苦苦央求附近診所的醫師每天過來為她注射點滴,醫師雖然勉強同意,但每天注射時,始終不斷地叮嚀著:「你們必須將她送回醫院去治療,否則會有生命的危險」。然而在台大醫院裡,她那憔悴身影卻更令人不忍與不捨,民俗療法卻成了唯一的選擇。

現在的她真的只能「與天搏命」!

 

寒冷無情的冷冽裡,低垂的黃昏便是她與天搏命的時刻。一圈又一圈厚重的紗布仍無法阻止惡臭的膿血滲出來,每回換藥都必須用盡一包又一包的棉花將其表皮已成膠質的雙腳擦拭乾淨,再用具刺激的雙氧水加以殺菌,最後才將雙腳塗抹上一層又一層的膏藥。只見她死命地掙扎、用力地哭喊,身旁的人狠下心地將她牢牢地壓制住,不讓她有任何掙脫的機會,而泛著淚水的臉卻怎麼也不敢正視她那張無辜稚嫩的臉龐,深怕一心軟就放棄了對她的最後治療。換上了新的紗布,此時,她卻早已滿身臭汗、嘴唇泛白,低泣的聲音抖落著不連續的冷顫,我們知道她又過了一道生死關。

 

而明天、後天、大後天,這熟悉的景象一再一再地重演,六十多個日子有著太多的「悲」與「哀」、「傷」與「痛」。

電視上播放著日本宮崎駿卡通「多多龍」的錄影帶,那是她最愛看的卡通影片。幼小的多多龍不慎走失了,不停地叫著「爸爸、爸爸、爸爸」,她目不轉睛的神情,時而幻想,滿足地漾著笑意,時而落寞,陷入愁痛悲苦之中。隨著劇情的結束,她紅了眼滾著淚水,鼻子也不停地倒抽,回憶湧上心頭,竟襲來了一陣陣的分離。當別人注意倒她的反應,她便抓起被子往頭上掩,狀似耍賴地發出「呵呵、呵呵」的勉強笑聲,深怕別人看透她那敏感而纖細的心思。

她再也無法叫任何一聲「爸爸」了,這兩個字已離她好遠好遠。一家四口共騎一部50cc機車共遊外雙溪、動物園的快樂情景已不復見;深夜剎時打雷落雨而害怕不已的她,從此也失去了姐姐的擁抱與安慰。

暗夜裡,她問著媽咪和阿媽:「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為什麼都不回來,我好想爸爸和姐姐哦!」

「我很乖,是不是他們就會回來了?」

「爸爸什麼時候要再用摩托車載媽咪、姐姐和我去動物園看大象用鼻子噴水把火火用不見,好不好嗎?」一句一句童稚的言語卻像是一把利刃,深深地刺在身旁每一個人的心上。

 

播放著梵音的九人座小巴士,載著被人抱在手裡的爸爸和姐姐經過家門樓下,讓他們看你們最後一眼、愛你們最後一次,永不再回頭、也不再有任何眷戀。寒風冰雨、濃的化不開的霧遮斷了歸途,硬生生地將「親、情」分隔兩地,永無相見之期。

跛著雙腳,一拐一拐地走過曾經飛奔過的平坦,想奔跑飛馳卻一再地顛撲在地。

經過一道長廊,每一個步伐踩在地板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出奇的安靜透著些許的不安。進入馬偕醫院的物理治療室,只看每個病患的臉部都呈現極度扭曲的表情,額頭也不時冒著冷汗,她成了治療室裡最小的病患。

重壓、拉直已彎曲僵化的膝蓋,從腳底纏著一條緊繃的彈性布條繞過腰際,她痛苦的神情及斗大的淚珠,卻只換來聲聲「放輕鬆,就比較不會痛」的無關言語;無法正常扭動的足裸使她必須站在傾斜45°的斜板上,卻也只換來「忍耐、要忍耐,再一下下就好了」的欺騙謊言。

 

而家裡的房間卻又是另一個令她心生恐懼的空間,她趴的床上,要將她的僵化了雙腳儘量彎曲180°,自製的斜板要她面壁站立,然而受傷的心靈使她對復健產生了極度的排斥感,房內不時傳來求好心切的怒罵聲、痛楚的淒厲哭喊、顫抖的求饒聲,句句刺在心、聲聲斷肝腸。

半年的時光飛逝而過。

雙腳是可以正常走路了,但卻形成一層相當肥厚又紅腫的疤痕,而隨著年齡的增長,竟開始會影響到她的正常功能。

在手術房外,焦急地等待,突然聽到醫師的喊叫,一陣恐懼感襲上心頭,拖著沉重的雙腳走到醫師面前,醫師才開口尚未吐出任何一字,斗大的淚珠便倏地落下。醫師說:「因為雙腳燒傷的面積太大了,一次手術無法將疤痕全部清除,只能局部先做,所以先告訴你們一聲。」

醫師說完後,逕自地往開刀房走去,此時,只覺得眼前一片灰暗,驚嚇過的身體一下子軟化了而用力跌坐在等待室的椅子上。將近十小時的手術結束了,她的雙腳補綴了一塊塊從她自己整個背部所取下來的皮,一塊塊之間釘上了上百隻的手術釘書針,好似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補丁,背部則覆蓋上一片人工皮,用極高溫的燈光照射著,不時傳來燒焦的味道,而腿部兩粒刻意壓扁的導流血水的塑膠球因血水的大量滲出而鼓漲,致使必須經常更換。臉色的蒼白竟像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而止不住的嘔吐聲、因暈眩而致的頭疼,成了病床上她唯一的聲音。

 

手術雖已完成,但是為了去除較多的疤痕,必須將取下的皮拉薄,因此手術後的皮膚卻布滿了有如被車輛輾過的軌跡及不規則的突點,而且必須穿上燒傷專用以壓迫疤痕的彈性襪,肉色繃緊的彈性襪成了她的另一層皮膚。

為了尋求更好的治療,換了醫院重新再來。

她近三年來,腳上始終腫漲著一顆偌大的水球,而且,每星期必須前往診所或醫院二次施打生理食鹽水,以擴張植入水球處的皮膚,水球成了她身體的延伸。當水球漲到薄如蠶翼時,皮膚下的青筋、血管清晰可見,常常導致雙腳的麻痺與刺痛,傷心的淚水伴隨著喊痛聲不時地襲擊她的心靈與肉體。

約莫半年時間的循環期,她便必須接受一次疤痕重建手術,林口長庚醫院的兒童病房成了她每年寒暑假的例行性空間。

 

猶記得第一次手術時,她要由媽咪推著輪椅陪她進入開刀房,護士則幫忙抱上手術檯,並且哭鬧不已;然而經過幾次手術的洗練後,她不但堅持自己走入開刀房,而且自行爬上冰冷的手術檯,不哭也不鬧,手術完只見她虛弱的身子有著細微的呻吟,換藥時也只有她瞇著眼咬著牙的神情。她是痛得,但是,她卻以一種超乎其年齡及正常人應有的感受來回應她的痛,然而此時,別人的心卻有著極度的不捨與傷痛。

出院了,但手術後的傷口仍未完全癒合,尚且必須每天施以簡易的醫藥與包紮。媽咪為了生活糊口與未來的幸福,無法時時刻刻地照顧到她,偶而要由家中其他長輩帶。記得有次繃帶沒了,她叔叔正擔心隔天無繃帶可用,沒想到當天桌上卻好端端地有著一捆捆未拆封的繃帶,只聽見房門外阿媽傳來:「她好棒哦,自己放學後竟然會到藥房買繃帶呢!」聽得他叔叔的眼睛一時發熱,淚水倏地在眼眶打轉。這小女孩,她才九歲。她以極熟練鎮定的口吻指示別人應有的程序及塗抹的藥,然而,看著她腳上一條條蜈蚣大的疤痕及一個個比拇指大的潰爛傷口,一邊上著優點一邊哽咽地問著:「會不會痛」,只見她無任何表情地回答:「不痛」。

 

歲月並未沖淡任何的記憶,反而是年齡的增長,在她心底深處刻劃了許許多多人生的軌跡,及增添了複雜的情感。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開始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待在房間裡。常見她對著皮夾內的兩張照片發呆,一個是約莫三十歲左右的俊俏男性,也就是五年前她喚他「爸爸」的人;一個是紮著兩束頭髮的六歲小女孩,也就是五年前她喚她「姐姐」的人。如今,她已比那位紮著頭髮的小女孩還大了,而那位「爸爸」卻一點也沒有變老。

二十年後,當她再拿起照片時,她或許已經結婚生子,泛黃照片上的人,一個彷若她女兒的年紀,她先生可能會問著:「這兩個人是誰?」而她女兒可能會問著:「媽咪,他們是誰,怎麼長得不像爸爸,也不像我?」她也許必須將這個故事告訴她以後的家人,再度提起這段塵封已久的深情往事。

或許有人不禁要問,那這位小女孩現在情況如何了?

我只能告訴你,現在沒有人敢去想任何一個未來,只能默默、默默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