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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的生死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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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呂建和

 車子像是一個出去玩怕被媽媽罵而躡手躡腳的孩子,謹慎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深怕從道路兩旁吐出帶刺的冷箭。車子的身體內也藏著許多人,所有的人一同持誦著心經,誠意綿延不斷,「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無老死、亦無老死盡,……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是的,慈悲的觀世音菩薩總是能尋聲救苦,希望心經的一字一句皆能羽化為朵朵清涼紅蓮,每一個罹難者也都能坐上這一朵朵不染的蓮花,往生西方,無有痛苦。

 道路兩旁的街燈亮晃晃的,映照得任何車影都覺得蒼白,蒼白得像是被嚇得毫無血色,而天色卻沒有因這些光亮而顯得清透,黑色的氣氛依然厚重遲滯,重得猶如被千斤頂壓住,車窗外枝椏上的樹葉靜悄悄的,連一點點微弱的氣息都嗅不出,好靜好靜,靜的沒有一絲的空氣,沒有一丁點兒的聲響,置身在這個環境裡,整個人都將呈現窒息的狀態,喉頭像被一條苦澀咖啡色的粗麻繩勒住脖子,透不過氣來。難道午夜就該這樣死寂嗎?

 心經聲依然持續,字字飄散在耳際,沁入每一個平凡無奇的細胞裡,漸趨飽滿膨脹,鼓得紅通通的,迸裂出一道道火熱的光束,莊嚴著每一顆平凡而熱切的心。微亮的晨曦像光一般的簾幕迤邐灑下,像是包裹住一層保鮮膜似的,所有的事物在眼底都呈現出一種模糊模糊的假象,好像是日本料理店櫥櫃內的塑膠定食模型,虛假得令人心疼。

 沈重的眼皮卻始終闔不上,因為睡不著,想要用眼去看、用心去感受過去幾天來當地災民的巨大苦痛,其實,我們知道不論我們再怎麼努力去體會,也無法真正感受到萬分之一。此時,沒有人有聲音,只是沈默地望著車窗外早已不成景的景色,沈默中潛藏著種種複雜的思緒。

 地牛不甘沈睡在這美麗的小鎮的地底下,在午夜時分將頭探出地面,整個大地突然稍微震了一下,沒有人去注意,因為早已習以為常了,那曉得地牛耽溺於空氣的清新,剎時,像是上了癮的瘋狂者,緩緩地撐起四肢,然後用力地抖著久未伸展的身體,尾巴像一條皮革四處揮拍。

 一時之間,大地天搖地動,蓋在地牛上的建築一一倒塌,而人們像是地牛身上的蝨子也紛紛掉落地面,歇斯底里的狂舞亂吼,完全無視身邊早已殘破的景象,等到人們的哀嚎聲積聚成恐怖的淒慘,不斷滲出的血水將綠色的大地染成吞噬的紅色時,地牛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趕緊竄入地底,四處躲避人們的譴責。它的身子害怕得不停地發抖,不停地冒出冷汗,它的害怕也讓地面上柔腸寸斷的大地,繼續感受到它不安的心,而它的不安與恐懼早已化為人們的驚慌失措。

 龜裂的地面、倒塌的樓房、染血的瓦礫、破碎的相片、殘缺的親情就像一把尖銳的電鑽鑽入人們的腦海裡,而沈澱在記憶的最深處。心酸的感受如熱浪一般地將人整個襲捲,從腳底直直湧上腦門,眼眶像是不斷滲入海水而無法承括地一直直從眼崖流泄,眼前的景物愈來愈模糊,模糊得不再清晰,只覺得像一幅抽象畫,如果不經歷作者的心,並無法真正了解那種牽腸掛肚、失心失神的感受。

 人們似乎回歸到原始的生活,又像是去野外露營,四周早已斷垣殘壁,視野沒有了任何的障礙,就連自己的房子也一併倒塌,極目所見竟是清一色的瓦礫造景,潑灑著點點血紅,點綴著一條條失神失魂的人身,而神魂便悄悄地飛入與之相結合,具有炯炯神情的靈性。哇!巧奪天工,上天太不滿意了現代人都太沒有創意了,一點美感都沒有。

 人們開始居住在一無所有的帳棚裡,全球童軍年度大露營大概都沒有這樣的空前盛況,紅的黃的藍的綠的,從天俯瞰,義大利的彩繪玻璃歷歷在前,連上天都崇洋媚外。以天為被,以地為床,沒有電,黑暗進攻侵略時,點燃家中雕花鑲銀鏤刻象牙、或千年已成紅檜樹靈的貴重傢俬以為照明,衝天的火光舞著曼妙而詭譎的身軀,突然爆裂的火燼閃著令人震懾的銳利眼神,人們身無長物地苟活著,而且所有現代化的物品都深埋地底,像是時空膠囊一樣,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後被挖出,見證這一場千百年難得一見的浩劫奇景。慘、慘、慘,慘到有一種快感,一種頹廢的快感,一種悲愴的快感,一種哀慟的快感,原來死是這麼容易,生也是這麼容易。

 殘破的街道佈滿難癒的傷口,各式的大型重機械正大肆地張牙舞爪,冷冰冰的救護車響著已沙啞的聲音呼嘯而過,留下一幢幢模糊的白影,沾滿泥濘的軍用車更失去了平時閱兵典禮的威風,雄糾糾氣昂昂的軍人早已成了一隻被打破的猛獸,他們永遠失去了戰場,但是他們卻也從未上過戰場打仗啊,怎會被打破?四周的景況沒有勝利的歡呼,也沒有反攻大陸接收被敵方遺棄村落的鼓躁,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敵人在那裡。

 然而,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真的被遺棄了,遺棄得很徹底。面無血色的幡幢懸在已不再明亮的水銀燈柱上,隨著暢快無阻又得意的風,左右搖曳著它那狐媚的婀娜身軀,隨時隨地張出顯然太多情的四肢,伸向每一個失神掉魄的軀體,倏地,一不小心便會把你的靈魂偷走。

 天色漸漸張開明亮的眸子,冷凝的黑夜被火熱的太陽蒸發了,大地一下子被烤得赤紅,人們一個個都像烤紅的火炭,但臉上雖紅卻滲不出任何血色,依舊蒼白,像是一片褪色的紅牆剝裂出塊塊的毛絨絨狀漆白,斑駁得令人心驚。

 釋迦牟尼佛、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娑婆三聖,安然端坐在莊嚴的壇城上,依然如如不動地慈視眾生,三聖全身金黃,初昇的陽光像是一位熱力四射的年輕人,渾身散發著活力,照射在娑婆三聖的塑像上。萬道光芒齊迸,藍天穹蒼潑抹上晶晶金粉,從天而灑下,陽光折射成七彩羅網,目眩神迷,緩緩、緩緩地落地,好一幅黃金舖地的景象。

 將近百位的法師頂著熱度六萬的火焰,誦著《地藏菩薩本願經》,一字一句從口中吐出,頓時化為潔白綴上粉嫩暈彩的蓮瓣一一在空中旋轉,結成朵朵的心蓮,而火熱的陽光則將躲在體內的汗珠一顆顆地逼了出來,滴滴從構造複雜的形體滑落,滴落的是千萬的不捨、萬般的慈悲,陽光也像是一位體力過度的運動員急切地將汗水抽吸進它燒燙的體內,而汗水竟也神奇地如甘霖一般滋潤了它乾渴的心靈,紅腫的球體漸趨金黃飽滿,柔和、謙遜的態度竟不輸黑夜中的月色,不時滲著清涼。

 毫無表情的灰色水泥牆,四周樹立了密密麻麻的黃澄色牌位,身著一襲白的家屬在跪地起身動作之起落間,看到了白晰透明的靈翩然降在親情的背後,同樣的虔誠膜拜不移,裊裊的馨香化身為一尾尾的雲龍縱身飛舞,引領著,靈漸漸地溶入牌位合而為一,速度之快如同用吸塵器吸取一般。

 舞動的火海中,看見一艘金黃色的西方船遠遠駛來,將黃色牌位投入,墨色的字跡浮現出一個個人形的靈,縱身飛躍,火光中但見朵朵紅蓮伴隨其中,白色的煙霧形成一道悠長的階梯,經過冷空氣的上升,絲絲縷縷被擠壓地如同噴射機一飛沖天,地上的微塵經過巨大投射燈的照射之後,冉冉飄散,充塞著虛空,何處是道場,何處是淨土。

 其實,他們已經不痛了,因為靈魂才是真正的形體,任何身軀的都只是假的,只是一種物質的流轉和合,現在他們已經從假我正式退出,痛、苦似乎只是幻象及幻覺,此刻,他們正享受著捨下的釋放,與無我的自由,沒有執著,沒有苦痛,所有的記憶早已隨倒塌的樓房而深埋地下。真的,死是如此地容易,生也是如此地容易,何謂死,何謂生,無有生無有死。

 無窮無盡的夜空閃著點點繁星,抬頭仰望,流泄的暖黃星光照映在水漾的眼底,隨著溫熱的血液流遍全身,貫穿每一個細微的毛孔而深植其中,從而發散出新生的希望。

本文刊登於《僧伽醫護》第5期 1999/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