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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企畫-安寧緩和醫療:分享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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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羅莎莉 ‧ 蕭醫師

出處 / 僧伽醫護 第12-13期合刊

出刊 / 2001/04/05

 

陪伴臨終者度過生命最後的日子,可被比為一個旅程。

我們一同出發,卻不知旅程有多久,也不知前頭會發生何事。

然而,我們同意即使路途艱辛,也不放棄對方。

我們知道將會有番磨難,但也會有喜悅的時刻。

同時,我們知道路終有走到盡頭時。

而在這盡頭點上,病人必須獨自繼續旅程,我們則必須道聲再見。

 

安寧緩和醫療始於治療不再生效之時,有些病人可能得拖上數月,甚至數年,病情才明顯地急速惡化,開始這旅程的最後階段……一同在旅程上出發——我們都發現這個階段是艱辛的。我們對前頭會發生何事,感到準備不及;害怕在面對痛苦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該做些什麼;害怕病人可能會問到這些問題:我快死了嗎?我即將發生什麼狀況?你能為我做些什麼?

 

我們的專業教育,訓練我們做個抉擇者:鑑別問題,尋求可能解決之道,決定最恰當的選擇及行動。然而,當這種解決問題的模式,用在照顧安寧緩和醫療的病人身上時,它的用處是有限的。我們也許能將一種問題解決模式應用於紓緩特定的症狀,但當病人即將死去時,不多久,這症狀即會復發或加劇,或者出現新的病徵。我們面對病人身體的無情惡化。身醫護人員,我們正陷入一種短暫性成功,繼之又失敗的循環裏。唯有當我們接受死亡是一種過程,一種對身體逐漸的捨離,而不是醫療的失敗時,我們才能在末期病患最後的旅程中,成為他們有效的陪伴者。病人本身,往往比我們還要實際。

 

這是一位臨終的學生護士,她很清楚地表達了面對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對我而言,恐懼即是今日,死亡即是此刻。你們悄悄地進出我的房間,給我藥物治療,並檢查我的血壓。是否因我本身是護士,或者只是一個人,我竟能感覺到你們的害怕?而你們的恐懼,更加深了我的恐懼。你們為何害怕呢?我才是即將死去的人呢!我知道你們覺得不安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但,請相信我,如果你們關心,就不會出差錯。只要承認你們關心,也就是我一直在尋求的。我可能一直問原因,但,從不真正期盼答案。不要跑掉…等一等…我僅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當我有需要時,有人會握著我的手。我好害怕。死亡對你們來說,可能司空見慣,但對我來說,可是陌生的。也許你們不會視它為不尋常的,但我以前從未死過。對我而言,一次就相當不尋常了!」

 

這位年輕女士不是在詢求她問題的答案。她並不害怕痛苦。然而,她卻害怕被遺棄。不只是醫生和護士用某些方式遺棄了病人,家人亦疏遠了他們。有個病人告訴醫生,他的行為舉止,早就告訴他即將死亡的事實。他說:「當我最初住院時,她每次來看我,總會親吻我的臉頰;後來她就不再那麼做,而只是坐下來,拉著我的手;幾天後,她開始站在床邊;而今天,她只是站在床的另一頭,撫摸我的腳趾頭。」為何我們用這方式疏遠了自己?我們疏遠了自己,因為我們害怕,怕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或要說些什麼,怕使病人難過,怕自己受傷害,還有怕內心深知的一個事實:我們同樣也會死去。所有偉大的心靈導師們都教導我們,應該專注於行為上,而非結果上。唯有靠當下的反應,我們才能舉止合宜。有一個年老的西藏喇嘛故事,他為了追隨達賴喇嘛前往印度,徒步越過喜瑪拉雅山。當被問及他如何擔負這麼艱困的旅程時,他回答道:「一步一腳印。」這就是安寧緩和醫療如何進行的方式,一步一腳印。

 

當病人或其家屬問及未來會發生何事,我們無法告之,因為我們無從知曉。我發現有些醫生試著解釋可能會出現那些危險狀況,但這只會增加大家的焦慮。諸如流血或嚴重的呼吸困難等危機,也許永不會發生。相反的,更仁慈、更實際的做法是告訴他們:「每個人情況不同,我不可能明確告訴你會發生什麼狀況。不妨一次處理一天的狀況吧!然而,我能告訴你的是,今晚你不會有立即的病危。」這句簡單的話,會掃除病人及家屬的疑慮,當得知還有段可以準備的時間,他們會放鬆,睡得更安穩,並重拾簡單的樂趣。

 

在旅程中——往往,病人會有不需要身體治療的時候。在這期間,我們可能不知道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我們自問,既然和病人一起走這趟旅程,病人從我們身上需要什麼?我們要如何符合他們需求?那位臨終學生護士告訴我們,她不是在徵詢問題的解決之道。她是在請求有人了解。如果她害怕、失望、傷心,並且偶爾會生氣,這並不令人訝異。她即將失去這麼多——家人、朋友、工作、財物、希望、夢想、生命。她在請求我們試著去了解她的處境是怎麼一回事,試著去走入她的現實中,而不是憐憫,或同情。她在要求慈悲,除非我們能夠給予慈悲,否則,我們甚至無法提供良好的醫療照顧。

 

有人叫我去看一位即將死於肺癌的女士。她四十歲,單身,並受過良好教育。人家告訴我,她是個「麻煩病人」,不願按處方吃藥。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告訴我,知道自己即將死亡,但最近這幾個月,正當病況嚴重的時期,對她而言,卻是十分特別的。我問為何這段期間如此特別。回答時,她的臉龐亮了起來:「我學會禱告,現在並懂得友誼的真諦了。」她繼續告訴我,她對醫師和護士先前堅持必須服用類固醇和瑪啡,才能減輕呼吸困難一事,感到十分沮喪。「我並不需要這些藥物。」她說道。「我對自己呼吸困難,並不感到困擾。而當我服用瑪啡時,並不覺得舒服。」這位女士知道這是在用醫藥治療呼吸困難,但她想要自己做抉擇。憐憫不是慈悲。

 

如果我們對病人抱以憐憫,我們也許會認為我們知道什麼對他們最好。然而,如果我們對病人具有慈悲心,就會允許他們以尊嚴來拒絕我們所提供的,因為我們肯定他們有選擇的權利。慈悲是一種深入了解別人痛苦的能力。當我們陪伴病人時,他們會成為我們的老師,教我們何謂活在每一時刻中。我們也得以瞥見,充滿敏銳覺知的生命——樹枝上的鳥兒,風掃過的雲朵,嘴上新鮮草莓的味道。那位女士告訴我,自從病後,她的生命增添了新的意義。有時候,當病人告訴我們他們因為知道即將不久人世而感到喜悅,這總是令人驚訝的。在經驗的分享中,我們能幫助病人創造生命的意義。藉著告訴我們,他們是誰,病人做到了這一點。是我們提出的問題,使得這項探索得以發生。我們的發問透露給病人,我們知道他們是特別的,他們的故事是獨一無二的。我們的角色是去肯定病人的力量和內在的成就。

 

這需要我們高度的傾聽,並且適宜地做出回應。同時,我們的問題也可能打開病人的思想和情感。一旦表達出來,可紓解許多的痛苦。但我們必須知道何時該保持緘默。緘默時,最能表達出關懷和同理心。這些相遇的時刻,個人對個人,是聖潔的時刻,此時真正的治療會發生。這並非身體的治癒,而是一種心靈的治療,會帶來平靜,也是一種對現在和未來的接受。並非每個人都有能力如此正面地回應。對某些病人而言,這最後的幾天,可能充滿無助及絕望的感覺。當媒體把安寧緩和醫療的病人,描寫為抗癌之戰失利的受難者時,到底讓大家的希望落空多少呢?我們身為健康治療的從業人員,卻在試圖確保安寧死亡的同時,剝蝕了病人的希望。重要的是,記住病人在他最後一口氣之前,仍是活生生的個體。

 

如果我們焦點只放在病徵的控制上,有種危險是我們總是不斷提醒病人,他們即將死亡。病人仍然渴望參與正常生活,渴望樂趣和歡笑,渴望繼續參與家庭事務。他們不想被隔離開來,等待那未來不知何時到來的死亡。回答病人問題的方式,也會毀滅他們的希望。太多的訊息,或不當的事實,會造成萬念俱灰或絕望的感覺。對於病人想要或者需要聽的話,有技巧的措辭,必是溫和、仁慈且敏銳的。安寧緩和醫療的技巧,在於能夠誠實地回答病人的問題,同時仍保留希望。總是有不確定的因素存在。我們的回答,可以為無法確定的機會,留一扇開啟的窗。即使死亡將至,他們也希望死得有尊嚴,希望免於痛苦的症狀,仍然可以有些美好的日子,人生可以是豐富且有價值的。我們可以問病人:「你正期盼什麼?」並分享他們的夢想,不論實際與否。每當病人或家屬告訴我,他們正期盼一個奇蹟,我總說:「我也想為你們要一個啊!」這並非在捏造一個不實的希望,而是正在肯定一個夢想。

 

鬆手並說再見——

最後接近終了時,病人會希望死亡很快降臨。這並不是放棄,而是在述說,活著的掙扎太大了,病人已準備好要離開世間。幾個月前,我伴隨著一位護士,她正在為病人更衣,病人的臉已被皮膚癌侵毀到嚇人的程度了。他向護士說:「但願我不會活太久。」護士很難過,問我是不是認為他很絕望,或者有自殺的傾向。我不認為他絕望或有自殺念頭。我確信他感覺,不想把臨終的階段拖得太久。但他並非在要求我們加速他的死亡,也並不是在計畫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是在向我們傾訴,在這種可怕的情況下,活著是怎麼一回事。此時我們適當的回應,就是肯定他奮力對付絕境所展現的勇氣。我們可以紓解他的痛苦;可以提供減少惱人臭氣的衣物;可以答應他,若需要的話,我們會再來。然而我們無法避免他死去。這一刻總會來到,那時我們再怎麼努力都不能拖延他的死亡。

 

我們對將死亡的病人鬆開手,道聲再見,是很難的。往往,醫師會吩咐多照張X光片,或多做些血液檢驗,謹防末期的惡化,有某逆轉的成因在。「我們想讓家屬知道,我們已盡全力。」醫師們說道。然而,當他們在吩咐更多檢測時,並不是在做家屬想要,或需要他們做的事。家屬想要某個他們所信賴的人來證實:是的,此刻就是死亡的時機,此刻就是鬆手的時機,此刻就是懷著愛和回憶即將結束的生命時機。他們要我們知悉,病人獨一無二之處,以及他們在我們心靈永遠佔有一席之地。陪伴安寧緩和醫療病人走這趟旅程,包含了分享我們所擁有的,不僅是我們的知識和技巧,還有我們對世界的希望、恐懼和信仰。這往往不是在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談話中表達出來的,而是在互動中帶出來的——我們如何接近病人,如何傾聽,做了什麼,如何去做。

 

我們對細節的留意,對需求不必告知即懂的覺察力,專注力投於病人而非疾病本身,以及接受死亡是不可免的事實。這些就是我們傳達樂意待在那兒陪伴病人的方式。這趟旅程,或許是充滿壓力,或許是極其痛苦的。然而它也是一趟分享發現的旅程,因為有一個此刻並非面臨末期重病的人,正在努力了解另一個人正在掙扎,以締造生死意義的經驗。安寧緩和醫療提供我們個人成長的極佳挑戰和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