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編輯室
出處 / 僧伽醫護 第5期
出刊 / 1999/12/05
十月十六日
九二一震災至今,雖已到過災區三次,但每次義診活動結束,總覺得不夠符合師父們的要求,深深地有一種服務不盡周到的遺憾。
經過前三次的探視及訪查,我們對各大道場的需求及可能的幫助有了初步的了解,所以決定進行第四次的巡迴義診活動,以彌補前幾次的缺憾,也能稍微寬慰我們不安的心。
今天一整天都下著雨,嘩啦嘩啦地沒有停歇的跡象,濕漉漉的空氣潛藏著我們焦急的,不管風雨再怎麼大,也不能阻擋這一趟行程。
下午3:00三部車於基金會集合出發,我們共準備了30個簡易的緊急醫藥箱、50箱舒跑、100箱礦泉水、5000顆的手工水餃及數箱的女生衛生用品、蚊香、防蚊液、漂白水等賑災物資隨行,真的希望可以盡一份心。
一路上高速公路塞車,直到八點多才進埔里災區,晚上8:30抵達南林精舍。而我們這次在南林精舍,有幸向惟俊和尚尼及如慧法師頂禮,一時之間,使我們的勞累失去了蹤影,頓時感到滿身的神采漾漾。我們也留下了一些物資下來。
10:30到了埔里菩提園的義診中心,這就是我們今天住宿的地方。盧勝堂醫師日前已經請人將之整理清潔好了,一切如昨,完全看不出任何曾經受災的情況,真的要感謝盧醫師及埔里的義工菩薩們,在休息之前,我們也討論了明日中、西、牙醫開放民眾義診的事宜,所有的準備都只有一個想法,希望一切圓滿順利。葉愈發顯得淒冷,我們的眼皮更加不爭氣地垂了下來,此時外頭只剩偶爾的風聲,寂靜得不能再寂靜。
十月十七日
一抹抹得豔陽,斜斜地照射進落地窗,耀眼的陽光中,漂浮地微塵看得清清楚楚地,雖然它們細小到讓人無法分辨,但那不盡相同的活動軌跡卻使人有種出神的狀態,這是一個好天氣。
用完早齋,早上8:30商量之後,決定兵分二路。由羅護理長留在義診中心,負責今天中、西、牙醫的所有看診事宜。到下午義診中心看診結束,總計看診了21人,另一路則由慧明法師帶隊,醫政處副處長李懋華醫師;張瓈方組長及梁昇富師兄等八名志工巡迴各道場義診,及發放醫藥箱和賑災物資。
8:45首先到了靈巖山寺,鍾靈毓秀的道場雖然因九二一地震受到了莫大的損害,但卻絲毫未減其莊嚴,所有的法師及二百多位的志工,正在整理著受損的大殿,诶有言語,只有動作,像是在悲嘆聖地的浩劫,只希望藉由這一點小小的付出,可以再現昔日的風光,讓佛菩薩願力,再度普照一方綠野淨土。
束狀般的陽光照射在他們的身上,反射出無數六邊形的魔術光暈,塵土廢墟成了光華萬千的琉璃地,我們的眼角閃著晶瑩剔透的淚光,心裡的感動和者深深的祝福與肯定,留下了一些應急物資給師父及志工們,希望他們的努力,可以化為朶朶清淨蓮花,繼續大轉法輪。
9:30到了中台禪寺,我們將寺方所需的器械盒及外科用剪刀,交給醫護組的見望法師及見唯法師。李懋華醫師並當場為5位法師看診,及追蹤9月25日那天生病送醫的見泳法師。他們深刻的感謝,卻成了我們更重的責任,臨走前留下了1000顆的饅頭與中台禪寺結緣。
11:30到了中道學苑,在那裡李懋華醫師看了2位法師,真華長老也主動出面招呼我們,並與我們合照,留下了醫藥箱、饅頭、舒跑。
12:20到了正覺精舍,李懋華醫師看了4位法師,留下了部分賑災物資,而慧天長老慈悲地贈于我們心經桌飾結緣。「觀自在菩薩,……照見5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字字句句都泌入心扉,真的祈求觀世音菩薩,遍灑甘露水,淨一切煩憂,除所有罪障。
下午1:15轉往地藏院,抵達之時,正是大眾休息的時刻,我們不便打擾,便與大為法師說明來意,留下了饅頭、舒跑、醫藥箱之後,往下一站前進。
2:00到了覺華園,李懋華醫師也看了2位法師,並且送了醫藥箱及饅頭與覺華園結緣。
2:20到了竹林禪寺,因為許多法師們都出國辦法會,所以並沒有很多的法師在,但李懋華醫師在這也看了3位法師,留下醫藥箱及饅頭之後,決定先回義診中心與其他人集合。
下午3:00從埔里義診中心出發,3:45到了真嚴寺,真嚴寺的師傅,身體微恙的不少,短短的時間內,李懋華醫師便看診了10位法師,我們也送了一台自動量血壓計及些許的饅頭與之結緣。
4:15則又回到昨晚抵達埔里的第一站—南林精舍,因為昨日天色已晚,所以來不及看診,今天再度來此。李懋華醫師在這也看診了9位法師及1位居士。
兩天的行程至此已告一段落。
在回程的路上,我們決定分為兩路,一路由台中蕭師姐在8:00左右到達台中的南普陀佛學院,留下了剩餘的物資,才回她自己的家;另一路則由台北基金會下去的人員,在9:00左右抵達新竹的福嚴佛學院,也留下了剩餘的物資,然後連夜趕回板橋。
看了看手錶,晚上11:30,星月早已高掛天空,黃澄澄的光在我們的眼底竟是模糊的映影,好疲憊的身軀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休息,準備面對明天一個又一個的挑戰。
然而,在回家的路上,心裡一直想著這幾次義診的事情。從各種外在的資訊中,我們都知道埔里、台中受災相當嚴重,但對於當地各大佛寺道場的狀況都一無所知,甚至以為全部都安然無恙,等到我們深入災區至各大道場查看,才知情況並不樂觀,而且有我們想像不到的嚴重。
其實各大道場的師父們獲知外界的狀況後,總覺得自己的情況並不緊急,而且又沒有任何人員的傷亡,所以便放下整理到場的工作,毅然投入救災的行列,舉凡往生助念、發放物資、受困救援、幫忙募款、傷病醫療……等等工作都積極參與,充分發揮了「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精神。
災區的各大道場也真正體現了「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理念,沒有受到損害的道場,更是摒除了門戶之見,對受災的道場伸出援手;如果有任何的祈福超薦法會,也都相互支援,對災民及往生者盡一份心力。
當大家都將注目的焦點放在災區的受災民眾身上時,也別忘了對災區的佛寺道場投射一點點的關懷,讓佛陀的愛,繼續在這些受傷的土地播種,「續佛慧命、常轉法輪」。
那八小時裏,還能多做些什麼?
林聖旦醫師(林聖旦耳鼻喉科診所負責人)
九二一大地震發生到今天已經一個多月,由災難發生時的救人,到現在災區的重建,衍生出一連串的問題,值得深思探討,從其中的經驗做為下次發生同樣事故的參考,不犯同樣的錯誤,或有更正確的反應。
這次地震中部各寺院除了建築物震倒之外,法師們都安然無恙,和中部地區慘重的傷亡相比,實在是很慶幸。深入了解當時急救醫療的情形,發覺有很多問題:在急救醫學中有8小時的「黃金時間」,在廿一日凌晨一點四十七分地震發生以後,在瓦礫或土石的重擊下,造成的頭部外傷、顱內出血、胸部挫傷內出血、腹部臟器破裂出血,這些重大傷患,都要立刻診斷和處理。
而在當時以埔里為例子,水、電皆停,主要的醫療院所埔里基督教醫院及榮民醫院建築物毀壞,手術室、加護病房、和重要的醫療設備都不能使用,急診只能做初步的處理,生命跡象的維持。而那些偏遠的山地鄉村和醫療資源不充足的鄉鎮,交通的阻隔,更是求救無門。在這八小時中應該還有很多事是可以再加強、再多準備、再多做一些的地方。
首先是健全的通訊系統,電話、大哥大、甚或衛星導引的聯絡電話,都是成功救援的必要條件,才能讓最適當的援助,在最短的時間內做最好的處理。
器世間本是無常,我們在同一時空下品嚐它的苦果。願亡者安息,生者得樂,對這次地震直接或間接參與救援的義行,我隨喜並且發願為僧伽醫護盡一份力。
中台夜未眠
躺在中台禪寺的寮房,彷彿回到學生時代,當時我對佛法充滿了嚮往,寒暑假都到寺裡。二十年後,我因僧伽醫護基金會的徵召,參加埔里道場義診,才有機會,再到寺裡過夜,重溫舊夢。
我們每個人領到一個睡袋,師傅帶領我們上羅漢殿二樓休息,睡的地方是木板的大通鋪,上下兩層,國難期間,晚上還陸續有人上來,整晚都不熄燈,先到的先睡,地方很大,隨便你自己找。
睡我旁邊是一個學生模樣的少年,他大概是來寺裡當義工幫忙的,他已經睡了。我學他把行李放在床頭,把鞋子擺在床尾,睡袋打開來當被子蓋。
一向好睡的我,躺下來居然睡不著,有蚊子在身邊嗡嗡作響,剛剛在醫務室就見識過蚊子的厲害,還有人進來醫務室要「歐護」的。我把手腳都藏到睡袋裡,一直蓋到脖子,只露出頭,但臉還是會被蚊子叮到。
如果有蚊帳、有枕頭就好睡了,可是在這個時候,有床睡就不錯了。白天沿路看到山河變色,屋毀人亡,早上領隊還說,不知今晚要睡在哪裡。今晚我們在中台禪寺掛單,有水有電,有浴室有廁所,已經比外面幸運多了。
我隔壁的年輕人大概睡得很安穩,一點聲音都沒有,不像我被蚊子叮得動來動去。二十多年前,我也是倒頭便睡,隨遇而安的。幾年來,舒服慣了,居然對蚊子這麼不能忍耐。還好一整天也夠累了,終於安然睡去。
這是何等奇妙的因緣,讓我有機會來到中台禪寺,住了一夜。埔里是佛教的聖地,全台灣修行人最多的地方,我一直想來參訪,都因工作纏身,跑不開來。踏入社會服務,天天認真工作,盡忠職守,每年只有農曆春節、元旦、和清明節放假,其他日子天天看病,從來沒有出國玩過。這次能休兩天假,是因大地震傷亡慘重,我才有理由放下工作,暫時分身。
我們兩天跑了中部十幾個道場,一償多年宿願。雖然路況不好,但是司機藝高膽大,精力充沛,歷經走山、地裂,平安達成任務。感謝基金會成就我這個機會,讓我在歷史性的百年大震中,沒有缺席。
他們,怎堪如此再受驚嚇?
八十八年九月二十九日一早,等候已久的我們,終於在接獲行政院衛生署指示各災區責任歸屬醫院全面接管醫療任務命令下成立醫療團隊,同時,在本院特別關心受災地區居民心理重建問題下,由精神科醫師、臨床心理師、社會工作師及個案管理師(護士)組成「精神醫療團」,儘快南下災區展開維持一週、提供居民任何需要的心靈協助工作。
深入災區後,即便已是災後第九天,與居民直接對談的結果不難發現二個現象:通常居民的反應是一方面急於撇清自己是「沒有心理問題,不需要心理諮詢的」,一方面又在被直接關心、同理目前生活處境後,主動、清楚地描述當天所受到的驚嚇及腦海中揮之不去、如電影特效下世界末日般的恐怖景象,並嘗試讓我們了解「沒有一個人是不受到衝擊」的。事實上,這樣的結果正顯示出一般居民對現階段心理諮詢的誤解以及對社會可能給予異樣眼光(即stigma)的矛盾心結;心理重建工作並不只於症狀已達相當嚴重的倖存者(所謂需要立即給予藥物或心理治療者),那些受驚嚇居民也都是我們關心的對象;然而居民們急於與「需要心理諮詢者」劃清界線的心態,無疑是擔心自己被視為有問題的人—沒有人願意在大多數人都有共同受創經驗及反應中,輕易面對內心的脆弱面,害怕如此一來等於是承認了自己是個需要接受心理諮詢的「病患」,於是反應已超乎極限的人,便往往錯失得到協助的最佳時機。
事實上,絕大部分經歷災難的人、救難及醫療人員,甚至必須進入災區採訪的新聞從業人員,都很可能經歷數天至數週程度不等的「創傷後壓力反應」,包括易受驚嚇、恐懼、焦慮、無望、無助、憂鬱、麻木、空虛、罪惡感、缺乏信任感、退縮等情緒、長期的緊張與煩躁、失眠、疲倦、身體不舒服、無法集中注意力及記憶力變差、以及一再重現的創傷事件夢靨等,正因為我們都是平凡的「人」,具有喜、怒、哀、樂情緒反應及最真實的人性,因此需正確的了解:舉凡在合理範圍內的反應,都應該安心、真誠的接納;而每個人都必須有個重要的使命,那就是「關心自己的反應是否有過度強烈或過度壓抑」的情形發生,以便在可能超乎常態的標準下儘速求援。
以精神醫療的角度而言,難免須透過傳播媒體,對可能受創較嚴重的狀況,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提出不可被忽略的警告與呼籲,然而,身為心理衛生工作的一員,現階段關心的卻是「你被媒體洗腦了嗎?」:事實上,媒體在盡心傳達重要醫療訊息給民眾的同時,可能不知不覺中產生「過猶不及」的情形,過度強調的結果很可能造成負面自我的暗示、「自我預言效果」(self-fulfilling prophecy)或自我標籤化(self-labeling)等不必要的反應,以致於抹殺了原本醫療及傳播者的用心良苦:希望大家在儘可能的了解後,能有更清楚的心理準備面對;這樣的結果來自於正常狀況下,重大災難事件中的人們,內心往往是驚恐、脆弱、易受驚嚇的,然而每天在報章雜誌處處可見「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相關的探討文章中,容易導致受創者不由得對號入座,受驚的心於是更加惶恐、無助,特別是關於半年後即將出現「自殺潮」的說法,更易逼得受創心靈無處可逃!
在心理重建的工作中,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有「生的本能」與堅毅的「自我強度」(ego strength),足以抵抗外來不可抗力的創傷衝擊,加上正確的心理衛生觀念,讓大部分的人都能隨著時間而日益恢復。因此學習區辨何為合理範圍內的反應、何為過度強烈或過度壓抑的創傷後壓力反應,應是個不容被忽視的重要議題。在此次心理重建的賑災工作中亦發現,居民們普遍對生命有了新的認知與看法,即「活著真好!」「親人健在真好!」「有家可歸真好!」及「台灣人團結一致的『生命共同體』感覺真好!」「需知足、惜福」等正向感觸,一併提出與各位分享!
後記:
猶記九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兩天,當災區與外界仍處斷訊的情況下,親身走過人生中少有的內心折磨—連絡不到災區老家年邁父母的心情,只能任由數不清的餘震不斷地無情肆虐......;「理性」告訴我不能衝動地進入災區成為另一個災民、成為救難者的負擔。然而「感性」卻帶著不安與無助的心、緊繃著臉,終日守候著極少數機會傳來滿目瘡痍、受創家園的畫面、聽著一則又一則災區傷亡的相關報告及空中傳來災區民眾 call in 的哽咽聲、想像著破碎家園與萬人露宿街頭的景象—在停電的暗夜裡,除了萬般焦急及就榻而眠的罪惡感外,還能有什麼…….? 沒有要親身體驗7.3級強震的震撼與驚嚇、親人整體傷害程度不大如我者,尚能刻骨銘心若此,更何況那些身處災區的人們? 在喪親、無家、親身經歷恐怖夢靨、又得打起精神重建家園的同時,那顆脆弱、受創、需要時間慢慢平復的心靈,到底能有多堅強?